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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太監、瞎子和狗

褲衩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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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adx;    柳安樂冷冷地盯著鐵欄外還在紅著眼睛哭著的小太監,這情形仿佛蹲在大牢裡等著受死的不是他柳安樂,而是那只不過是為了傳兩句話而來的小太監。

    小太監開始的時候也沒有想著哭。雖然宮裡那個原來備受天子寵幸的晴夫人一直對他照顧有加,但他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帝王都是薄情人,雜家連那話兒都沒有,更是無情人」。既然是無情之人,那莫說只是一個晴夫人賞他幾兩銀子、喊他說兩句暖心話了,便是皇帝降旨託孤,遞到這些人手裡,也得先掂量掂量哪個拳頭大、哪方硬,免得將來自引禍水,落個「假傳聖旨」的滅族大罪不是?

    況且,那只是「原來」被寵幸的晴夫人,現在的「晴夫人」,大抵就是幾條野狗嘴裡的碎肉罷了,任生前再怎麼有絕世容顏,再怎麼傾國傾城,死後也沒人認得出了。

    小太監暗嘆一聲,話是這樣說沒錯,但自己畢竟只有十一二歲,還分不清「薄情」與「無情」有多大區別,也不如宮裡的那些老太監會裝聾作啞——何況,傳幾句話就能拿到一千兩銀子,怎麼算也不虧。

    「她還說什麼了?」

    只言一個「她」,並不將那名字點出,看來這位大熙國世襲一字王對這位晴夫人怨言極深啊。

    小太監心裡揣度著柳安樂一字一句的意思,趁擦眼淚的功夫,抬眼搭了他一眼。

    嗯?他在笑?

    小太監以為自己看錯了,忙又抬起另一隻手佯裝擦淚,細細瞥了一眼。

    就是在笑!

    那對平日裡如柳梢兒一樣細長的眉毛變得像劍鋒一般,那雙在京城裡傳的神乎其神的眼睛也像太廟裡供奉著的開國皇帝的寶劍一般,名為藏光,卻時時發出懾人的冷。

    柳安樂的眉毛和眼睛,連同他的身份、他的藝術造詣、他的詩詞天賦,並稱為大熙國的「四絕」——不錯,就是一個人,代表了整個大熙國的「四絕」。

    京城裡早有傳言,柳安樂的眼睛能勾魂奪魄,尋常女子被他瞥一眼,整個人幾天下來不吃不睡,或者如痴如醉、如夢如幻,怔怔如斷了線的布偶一般;又或者似猖似狂、似瘋似癲,堪堪將一個知書達理的閨中小姐變成了人盡可夫的浪蕩女子。而眉毛,只看世人稱呼柳安樂的諢號——「柳眉兒」,便得窺測一二。

    尋常人家,若生得了這麼一個樣子,要麼遭人嫉妒,心懷惡測下被說成是銀槍蠟燭頭,中看不中用,要麼處處嗤鼻,壞事還沒做成便被罵做是吃軟飯的。

    但沒有人這樣說柳安樂。

    或許是因為害怕其身份——在大熙國開國至今一直世襲至今的一字王「熙王」駕下,說話小聲些或者乾脆什麼都不說,是沒什麼不對的。況且,一字王歷代有之,大抵榮耀加身不及後人,哪有世代沿襲的?聽說過「慶王」、「蜀王」、「燕王」,也都是以前朝國號作封,何時有過以本朝國號作封的?僅此兩點,已經不是一句「朝廷恩寵」便能解釋的了!

    又或者是真真折服在柳安樂驚世的稟賦下:三歲能詩,七步之下詩成百首,驚得本朝大儒、前國子監祭酒三日不能言,待三日後言一句「此妖孽」便吐血身亡;十歲能文,某位前宰相私人筆記中就這樣寫到了十年前的一場令世人難忘的殿試:「時逢恩科殿試,先帝聽聞佳名,命殿前與諸生同考,策題二三百字,太監讀聲落安樂答聲起,短則數語而字字中的。滿殿皆驚。先帝喜則趨之,擁懷不能自禁而擎安樂坐於肩,朝堂大驚。後詔諭天下恩科一人不取,與安樂訂十年之期,言,及長,著以下諸生方各降一等為用。天下震驚。諸皇子、太子皆無此際。」

    這就是柳安樂的「文名」了。歷史上但凡是被人歌功頌德之人,多是踩著別人的屍體抑或是肩膀往上攀,前有本朝大儒咳血言「妖孽」,後有先帝殿試「三驚」之舉,一抑一揚,一打一捧,想不出名都難!

    更何況,誰又能說天子故意示好,不是早就布好的死局呢?畢竟,有一種廣為人知的、面臨必死之局選無可選但樂得其成的死法,叫做「捧殺」來著。

    小太監自己的想法斷然不會講給其他人聽,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猜下去:或許,剛剛通過政變獵得大統的當今皇上,也是想踩著這「世襲一字王」的屍體,穩一穩朝外那些或許能猜得明白、正積蓄著力量緩緩騷動的「忠義」之心,來博得後世一聲殺伐果斷的「雄主」呢?

    考慮到這一點,柳家還是做得足這個砝碼的——即使還不夠,但凡看到正陽門外此刻那一堆堆腥味熏人、蒼蠅圍囤的肉醬,也該夠了。

    小太監記不清是兩百八十五堆還是兩百五十八堆了,總之除了面前的這位熙王爺,熙王府的其他人就全在那裡了。想到其中最小的才滿月大小,一股悲憫的情緒狠狠撞擊在了他的鼻子,害得他又不得不抬起手擦了擦眼淚。

    「雜家是無情之人,怎麼能夠有這種情緒!死便死了,死多少人和雜家有什麼關係!」小太監懊悔著自己又忘記了老太監的教誨,眼睛抽空瞄了一眼柳安樂。

    再次,他又看見了那冷笑。

    小太監隱約聽人說過一種叫做「未央花」的東西,據說這種花只在冬天的時候開在一種叫做「玻璃」的東西上,密密麻麻地鋪滿整塊玻璃。這兩種「東西」他都沒見過,不過此刻在柳安樂的臉上,他找到了「密密麻麻鋪滿」的感覺——密密麻麻地鋪滿了冷笑。

    他哭得更厲害了。

    聽到全府上下被菹醢處死的時候笑,聽到晴夫人被亂棍打散人形的時候笑,他難道不知道那滿月大的嬰孩是由他所生,他難道不知道那香消的美人是因他而損!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小太監緊抽噎了兩聲,他怕極了……

    「她還說什麼了?」

    依舊是這句話,只不過這會兒入到小太監耳朵里,竟似厲鬼催命一般——我就是一個傳話的,千萬不要恨我告訴你壞消息……要恨,要恨你就去恨皇上去!

    在感覺到自身安危受到威脅時,小太監可不會替皇帝背黑鍋了,什麼「奴才是皇上養著的一條狗」、什麼「忠君」都顧不上了,自己小命才最重要——況且,滔天的殺孽,豈是他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太監能背得動的?

    「晴夫人說藥不是她下的,請您入宮就是想敘敘舊、說說知心話,況且這些事也是經過了皇……不是,經過了先皇奏準的。」

    「還有嗎?」

    「還……還有——沒有了。」小太監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盯著那冷漠的、沒有一絲人情味兒聲音的源頭答道。

    如此冷漠的人怎麼能夠配得起那位暖心腸的晴夫人!怎麼能夠配得上那句「若有來世,不管你願意與否,我仍是我,定要糾纏你個不死不休!」

    ……

    習慣性的唱一聲「奴才告退」,小太監收拾心情往牢外走去,邊走心裡還邊叨咕:又錯啦!那都是將死之人了,我還自貶身份告什麼退啊……老太監教的東西全忘了,今天就晚些回宮裡看那些冒著血腥味四處沖涮的渾水吧,再去刑部大牢看看老太監招沒招怎麼毒害先皇的,再有兩年就退休的人了,攤上這麼一件事,真不知道還活沒活著……

    ??————————————————————————-—————

    柳安樂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三歲的時候他七步咳死老儒生,十歲的時候他「三驚」之舉徹底斷了老熙王將他培養成像列祖列宗那樣胸懷韜略的將才念頭,十三歲的時候他於鳳凰台上一曲洞簫引來百鳥鳴和,去年的時候他一個嗤之以鼻的不屑眼神竟令那個矯揉造作自詡名門的兵部尚書獨女癲痴瘋狂、墮落娼道,如今他二十歲了,即使被那些趨炎附勢的史官寫成了將要背負萬年臭名的奸臣逆子,在史書上也會留下那麼一筆濃的化不開墨的厚重一筆!

    縱觀浩浩三千年,除了不清楚那段所謂的「百年黑暗」有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物,其他各朝各代誰能比肩?

    足以自傲!

    明明心情很好,可是柳安樂的心卻是痛的。

    他好面子,在旁人眼裡必須就是那個一代風流柳眉兒,必須就是那個世襲不替熙王爺,必須就是那個君恩必報「負心賊」。

    所以,他雖對咳死別人心有歉疚,但絕口不說;

    所以,他雖對權高懾主心有擔憂,卻從不明言;

    所以,他雖與「晴姑娘」互生情愫,但有感於皇上知遇之恩——十年的時間,足夠慢慢地將一個實權爵位變成一種榮譽象徵了——舍下一個女人換來一個家族的平安,他也只是自我安慰不過是將「姑娘」換成「夫人」兩字罷了……

    所以,他即便是心痛的要死,在旁人面前也必須得堆起一臉的從容——不能從容,我取笑自己旁人也無話可說!

    看著小太監拉得斜長的影子漸漸消失,柳安樂的笑依舊固執地堆著——就像正陽門外那一堆堆無人收拾的碎肉,固執地堆著。

    因為,他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痛得要死,這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

    因為,這牢房還有一人。

    即使,這人只是一個瞎子。


    瞎子是看不到什麼的,但柳安樂不在乎,只要旁人在就是不行,我就是要笑!

    「我若是你,我心裡這會兒肯定痛得要死。」

    瞎子眼瞎心不瞎,他知道傷口上撒鹽最容易把一個人逼瘋——但瘋了總比死了好,死了什麼事情都辦不成了,瘋了還是可以給人添個樂子、尋些麻煩的。

    「我若是你,定不願意就這麼安心等死。」似乎是知道柳安樂並未搭理他的意思,瞎子自顧自地說。

    「我若是你,定將這抽髓剝筋之仇報得漂亮些才死而瞑目。」

    瞎子沒料到柳安樂這麼快就應聲,正準備下一句「我若是你」時,他聽到這樣一句:

    「就是不知道一個瞎子,死而瞑目和生而瞑目有什麼區別!」

    一個人心情糟透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是他泄憤的對象。正常人看到心情糟的慌不迭地躲開都來不及,又有哪個像瞎子一樣主動去碰刺——當然了,瞎子不是正常人,瞎子眼睛看不見。

    若還在牢房外的那陣子,誰罵瞎子眼睛瞎,瞎子是一定會罵回去的。但現在不一樣,現在是在牢房裡,就他們兩個人。吵啊罵啊不愉快了,氣氛會非常的沉悶——況且對方是一個將瘋的瘋子,瞎子不和瘋子一般見識。

    「若沒有此劫,三五年後柳寶兒也會像他父親一樣驚才艷艷了……可惜啦!」

    瞎子風輕雲淡的一句感慨,入得柳安樂腦中,一剎沉寂後,他俊美的臉上那眉毛,那眼睛,那緊皺的鼻子,那翹起薄唇,張牙舞爪著猙獰在一起,近乎竭斯底里地撲出,衝著對面一間黑黢黢的欄窗吼出:「你他媽到底是誰!」

    ……

    柳寶兒不是熙王府家那個連同全府被剁成肉醬的滿月大的嬰孩。

    柳寶兒只是一個還沒出生的孩子——一個剛剛起了名字卻懷在女人肚子裡的孩子。

    也就是頂多在七八個時辰前,柳安樂才被那個女人告知,有一個叫「柳寶兒」的生命將要和他的人生產生交軌——此刻,那女人已看不出人形,那「柳寶兒」也定活不了了。

    「哈!你罵人啦!」瞎子反而不怒,只要不罵他「瞎子」,其他的髒話他早就聽膩歪了——他只是最近才瞎掉的,對這個新的罵法還不適應——不過也不用像之前那樣抽出那麼多時間去適應了。

    「你說,你要是皇帝多好啊,也不用落得今天這樣一個任人宰割的地步了。」瞎子不理瘋罵的那人,又一句。

    又是片刻的沉寂。

    當皇帝?

    是了,皇帝有權力,皇帝說讓誰死誰便得死——即使這人是世襲一字王,即使這人是交出兵權安心弄墨的柳安樂!

    一股由心底升起的懊惱迅速占據了柳安樂的大腦:這不都怪我嗎?是我絕了父親的念頭,答應我棄武從文;是我不顧家中族老的反對執意交出兵權;是我將晴姑娘……

    想到這裡,柳安樂心中一梗:晴姑娘的事情不能賴我!對方是皇帝,即使那皇帝已經行將就木,即使那皇帝放在尋常百姓家都已經到了能做人爺爺的年齡——那就是皇帝,天下最有權力的那個人!

    他說讓誰死誰就得死!

    柳安樂又想起剛才瞎子的那句話,「要是皇帝多好啊」——為什麼我不是皇帝?他楊靖雖是篡位奪政,那也是皇家血脈。

    可皇家血脈是怎麼來的?皇家血脈是千千萬萬的人流血流淚融成的,是自己的先祖、和開國皇帝並稱「二聖」的一字熙王柳笑風攻城略池打出來的!

    同是「二聖」,憑什麼他楊家做了千秋萬代的皇帝,我柳家交了權、削了兵最後仍然難逃覆滅?

    憑什麼?!

    他媽的柳笑風你告訴我,你怎麼想的?

    你怎麼想的!

    瞎子任柳安樂一會兒吼罵一會兒痴笑,一會兒捶胸頓足,一會兒手舞足蹈。待人漸漸消停,他問:「你知道熙國開國前的一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嗎?你知道熙國建國的時候他柳笑風為什麼明明有機會自己當皇帝,但最後當成皇帝的卻是那個叫楊簡的嗎?」

    熙國開國前的「百年黑暗」,說的是一段歷史空白,從蜀國後期到熙國初期,整整一百年時間,像是生生鋸斷了一樣,消失得生硬而了無痕跡。儘管後世的史學家有種種猜測,但至今仍沒有拿出足以令大部分人信服的證據。

    柳安樂對這一點也是十分清楚的——尤其是,他非常想知道當初他的祖宗柳笑風,為什麼將到手的大好江山拱手讓出——這不是說他真的想當皇帝,對於一個孤身存世的將死之人來說,他就想知道原因是什麼。即使說還有一點其他想法的話,他也就是想站在柳笑風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罵幾句混蛋,再往自己祖宗臉上唾幾口唾沫。

    想到這裡,柳安樂不由得笑出聲來——我肯定是瘋了。

    這是他的結論。

    可瞎子可不同意這個結論,最起碼在沒得到他同意前,柳安樂不能瘋。

    「你的想法也不是不可行。」幽幽的一句,剛才還在兀自嘲笑自己瘋癲的柳安樂面上一怔。

    「你、他媽的、到底、是、誰!」他覺得自己像那些王公貴族家裡養的寵物,自己的一切都被掌控著,由他人主導著——他開始同情自己家裡的那隻貓了,想必被人抱著,被人撓著心裡也不舒服吧,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也變成肉醬呢……

    「你幫我傳幾句話,我送你出去如何?」如果不是落到今天這一地步,柳安樂覺得聽瞎子吹起牛來那也是很愜意的一件事。

    但是不知為何,他張嘴蹦出來的三個字不是「你放屁」,而是「什麼話」。

    「這個不急,待會兒自然會告訴你。」瞎子笑笑,在柳安樂的驚詫中,越過兩道各有一箭之厚的牆,走到他的面前。

    「先說下,死人是沒法回到自己已經死了的那個時代的,所以我回不去,你若想回來,也需得保證自己不死。」瞎子看不到柳安樂的神情,即便是能看到,他也不會管的。

    摸索著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枚鮮紅色的細線串著的銅錢,掛在柳安樂脖子上。

    「有這一樣,想你性命無憂。你也無需傷心,此番遭遇是天有定數的,『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說明總有轉機在的,怕也是另一番機緣。」

    瞎子仍自顧自地說。只是一邊說著,在柳安樂的周身一邊灑下草灰一般的粉末。

    「啟程吧!」

    瞎子一聲嘆息,拍了拍呆立的柳安樂,轉身,頭也不回地又回到了原來的那間兩牆之隔的牢房。

    —————————————————————————————

    這是大熙國新元元年春天。

    天氣總是那麼一暖一寒,前些時候惹得遊人爭相觀賞的西府海棠,在一場春雨後也落敗得無人垂憐。

    但凡是美的事物都是如此,花是這樣,美人也是這樣。

    京城西南外的亂葬墳,時常巡弋著幾條野狗,拋在這裡的屍體,大部分入了他們的牙口。它們剛剛吃飽,並未立即離去。目向著出城的方向,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其中一隻打頭的時不時地用翻卷的、泛出腥臭味兒的舌頭舔舔兩腮,大概是在回味剛才那頓豐盛的晚宴吧。

    肉很香,也很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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